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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

  话说空冀在电车上瞥见五娘一面,心中疑惑不定。回到局里,小坐一下,便去探访褚箜篌夫人,心想不知褚夫人晓得五娘消息没有。到得箜篌小公馆,一问褚夫人,说完全不知五娘回来,这里必到,她来到这里,我决不瞒我。空冀说:“我不会眼花,刚才汽车里见的,分明是她,不是她,怎么对我嫣然一笑呢?”褚夫人道:“或者她到了上海,我这里还没有来,等她来时,我打电话给你。”空冀说:“谢你。不知褚先生此刻在哪里?”褚夫人说:“大概在事务所。”空冀道:“我去望他。”说吧走下楼来,径往交通路褚律师事务所,一问当差的,说刚到裕福里去,今天褚律师在裕福里冰玉那里请客。空冀又到裕福里冰玉房间,果见箜篌和一位倌人老五,坐在沙发里腻着。一见空冀,招呼坐下,自有娘姨大姐敬烟送茶。空冀道:“老哥我遍处寻你,好容易打到这里。你兴致真好,一个人缩在温柔乡,其乐融融。”箜篌道:“可有甚么公事?”空冀道:“公事没有,我问你件私事,不知五娘有消息没有?”箜篌笑道:“你还在那里惦挂五娘,劝你息了念罢。上海要多少五娘,我们这位也叫五娘的,请你法眼评评,漂亮不漂亮?”空冀道:“你别打岔,我专来打听消息的。因为适才见她一面,她在汽车里,没有讲话,她来到上海,踪迹你总知道。”箜篌道:“她踪迹我怎会不知,只是我不便告诉你。并且告诉你了,害你匆匆忙忙去找她,席上又要少个热闹朋友。便是要对你说,非得吃开酒。”空冀默然,只索坐着。箜篌仍和冰玉老五打诨,老五婉曼多姿,熟悉花丛掌故,能背诵伶妓联合的因果,说某伶和某妓姘识已几时,某伶和某妓已开过某处房间,某伶和某妓将要结婚,某伶和某妓已脱离关系,一一如数家珍。箜篌听得津津有味,笑道:“你哪里知道如此详细?”老五笑道:“我自然晓得格。”箜篌道:“你别瞎说,我要照新刑律三百五十九条散布流言罪,控诉你的。”老五把箜篌一推道:“我真不怕你呢!你们律师,总讲拿甚么甚么法律来吓别人家。”箜篌道:“律师当然只讲法律,也像你们倌人一样,专讲工夫。”老五把箜篌一把大腿拧住道:“耐说出来,啥格工夫。”箜篌说:“你别发急呢,工夫有几等几样工夫,应酬工夫,针线工夫。”老五放手,对箜篌瞅了一眼。箜篌道:“你的工夫,我晓得的,唤做南人北派,着实弗推扳。”老五又把箜篌小胡子捋了捋道:“亏耐嘴里说得出来。”箜篌颈子一扭道:“你别动手动脚,你又触犯了新刑律三百六十条公然侮辱罪。”老五道:“随耐说几条末哉,我弗怕耐格。”箜篌对空冀笑笑道:“你想这个小姑娘,连法律也弗怕的了,那还了得。”空冀道:“这就叫目无法纪,非得重严法办不行。”箜篌道:“论理要办她个三等有期徒刑,只觉有些不舍得。”说着将老五鬓发,掠了两掠。空冀插嘴道:“那么法无可恕,情有可原,还请减等治罪罢。”箜篌道:“我罚她新惠中陪我两夜。”老五又对箜篌啐了一口,箜篌道:“规规矩矩,老五并不算得胡调,只不过欢喜看看戏罢了。”老五道:“弗要瞎三话四,我又不想姘啥戏子,看啥格戏呢?”箜篌道:“谁说你姘戏子!难道看戏的人,人人想姘戏子么?”老五道:“吃伲碗饭,倘使天天跑戏馆,名气总规弗好听格。像现在最时髦格富春阁杨兰荷,呒不一天弗到月仙舞台,便出了个名,叫俚'转运公司',耐想好听弗好听?”箜篌道:“甚么叫做转运公司呢?”老五道:“便是客人格铜钿,到俚耐袋里,俚耐格铜钿,到戏子袋里,转来转去,就叫转运公司。”箜篌说:“原来如此,那是生意要推扳的了。”老五道:“生意哪亨会得好,一个倌人,只怕犯四桩毛病。

  第一桩欢喜胭脂,就是戏子。第二桩欢喜雪花膏,就是拆白党。第三桩欢喜松香,就是乌师先生。第四桩欢喜戤司令,就是汽车夫。欢喜仔格格四桩东西末,就呒人请教哉,耐道对弗对?”箜篌、空冀听得好笑。空冀说:“蛮对蛮对。像耐老五,就一桩也弗犯,只欢喜褚老爷格小胡子,阿对弗对?”老五对空冀瞅了一眼,笑道:“小胡子触人煞格,我真也弗欢喜俚勒。”箜篌道:“你弗欢喜,让我剃了罢。”正说时,外边来了三四个客人,箜篌免不得舍了老五,去招呼一切。一回子,碰和的碰和,买票的买票。空冀并不碰和,好容易守到摆席面,吃开酒,喝了碗稀饭,要紧打听箜篌五娘的消息。箜篌在席上摇手示意,叫空冀别多声。须臾拉空冀到小房间里道:“劝你不必再提五娘罢。你落花有意,她流水无情。老实告诉你,她早已琵琶别抱去了。”空冀道:“她有了归宿,再好没有的事。我和她相见一面,那是不要紧的。不知她住在哪里?”箜篌笑道:“她现在已跟了人,你还要阴魂不散些甚么?老实告诉你,她现在跟的人,也是我老友,唤做汪雪三,苏州人,在北京当国务院秘书,你要见她,近在眼前,席上那个矮子赤鼻管秃顶的便是。”空冀一怔,又问箜篌道:“今儿他们俩一同来上海的吗?”箜篌道:“一同来的,住在振亚旅馆十四号,我想你不必再去探她罢。她前程攸关,假使你再要和她死灰复燃,不是害了她一世么!”空冀道:“那个自然。”

  正说话时,外边那个矮子秃顶的汪雪三走了进来,和空冀并肩坐下,空冀不免打量他一番,见人年在四十左右,文绉绉的,绝无官僚气派。雪三见空冀对自己端相,不免和空冀客气一阵,请问空冀尊姓大名。空冀愣了愣道:“敝姓杨,叫树头。”雪三含糊说:“高雅高雅。”空冀又问了他尊姓大名,雪三照说一遍。

  箜篌在旁听得好笑,掩了出来。雪三又问空冀,供职何处?”空冀假说在通商书局。雪三道:“听说上海书局现在很发达,我有个朋友,开的叫甚么大公出版部,只一二年,多了好几万银子。”空冀一怔,既而又暗暗好笑,问他道:“不知你贵友姓甚名谁?”雪三道:“叫马空冀,不知足下相认不相认?”伫冀忍着笑道:“是鄙人从前的同事,不知足下认识了他几时?”雪三道:“也是老友,此回来打算去望望他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我替足下带个信给他便是,叫他特地来拜望足下。”雪三道:“那不敢当,还是改天我自去拜访他。”空冀忍不住笑,走出小房间,和箜篌两人笑作一团,箜篌笑定了道:“亏你和调得下,改天他说不定来拜访你时,不知你怎生对付,可要送你一只虎脸子么?”空冀笑了笑道:“不知他怎会知道我姓名?”箜篌说:“大概五娘告诉他的。”空冀道:“五娘把我底细告诉他则甚?”箜篌笑道:“也是守着古礼,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。”空冀默然片晌道:“我想雪三不致于来访我,他来访我有甚么话说,难道要我办甚么移交不成?”箜篌笑道:“说不定要你行一个推位让国的礼节。”空冀笑了一笑,也就别了箜篌,回到家里。一宿无话,第二日空冀又往延庆里访褚夫人,褚夫人道:“五娘的踪迹,不是箜篌昨天已告诉你么?实在五娘自己叮嘱瞒你的,昨天不是我放刁不对你说。这里她来过好几回了,便是她新近结识的汪雪三,也是箜篌老朋友,这里也来过两三次。听说雪三在北京窑子里认识五娘,娶回南来的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再好没有。只是我一年多没见她面,可否请你转言,相见一见,或者由我请她吃一餐夜饭。”褚夫人道:“我看你瘪了肺管,不要再惹情丝罢。老实说,你今儿无缘无故请她,怕不见得肯赴你的约。”空冀默然半晌道:“还请你向她说一声,看她意思如何?”褚夫人道:“那么等她来时,我替你转达。”过了几天,空冀不免再去访消息,褚夫人道:“五娘已来过,她说现在身体已是别人的了,不便再和你见面。便是见面时,也不过多一场心痛,洒几点眼泪,还是免了吧。”空冀凄然不欢。褚夫人又把五娘托她转交的一匣北京绢花,给空冀说:“五娘嘱咐送给你们夫人插带的。”空冀道:“承她情,还想得着她。”说着,拿了走下楼来。从此把思念五娘的心搁过一傍。忽的一天,在西施公司购物,见一人背影很像五娘,正同一位少年,在绸缎部剪料,空冀抄到那人面前一望,并不是五娘,另一女子,生得十分妖艳,两只媚眼,勾魂摄魄。空冀对她一望,她也对空冀一瞟。空冀再想看个仔细,傍边一位少年,便拉着她手,说声去吧。空冀又对那少年一望,正是平素认识的朋友邓坚。邓坚忙道:“老哥买些甚么东西?”空冀道:“不买什么,参观参观。”一面说一面打量那女子,十八九岁,全身女学生装束,妖艳以外,还带三分悲楚。空冀看不定甚么路道,搭讪几句,也就跑了。书中单说邓坚同那女子走出西施公司,到亚东旅馆七十二号,散客、王川等已守了好久。散客道:“老邓,你陪她去买些甚么东西?”

  邓坚道:“她剪了两件衣料。”散客问几块钱?邓坚道:“三十二块。”那女子也道:“西施公司一点没有中意的东西买,停回我们到惠罗公司去。”邓坚道:“好,我一定陪你去。”那女子喜形于色,斜拴在沙发内憨笑。

  看官,那女子究竟什么来历?待在下约略报告。那人姓章,原籍无锡,老子在上海开一家甚么号子,只生他们姊妹俩,取名淑贞、淑英。淑英还小,守在家里,不大外出。淑贞已破瓜待字之年,然而父母并不肯轻意字人,放任她在外交际,因此波贞浪漫不羁,专交异性朋友,日常征逐,算得一颗交际明星。可是她生性磊落,眼光里不懂什么叫男,什么叫女。男女在一块儿吃喝游狂,绝不羞涩,早已打破两性界限。她交游很广,往往一见如故,凭你是个陌生男子,招她吃喝,她跟了就跑。席上往往高谈阔论,傍若无人。你要和她互通款曲,她便和你娓娓深谈,虽久不倦。因此害得上海一批起码文豪,甚么小报主笔,书摊编辑,个个如蝇逐臭,失魂落魄。只是有一桩出人意料之事,凭你和她感情如胶如漆,十分融洽,要想一亲芳泽,那就不是生意经。她真所谓守身如玉,假使有不识相的色中饿鬼,指头儿触到她肌肤上去,她立刻和你绝交,不算数,还得骂你几声畜生。所以她朋友中知难而退的,不知有多少。后来这风声一播,熟悉她的,不敢轻于发难。不熟悉的也闻名而来,和她精神恋爱,轧个道义之交。可是日子久了,人非草木,谁能无情,有时谈得起劲,两只手不免自由行动起来,一着她身,她立刻竖起脸子,说声住手,我父母的遗体,谁容你肮脏的手指侮辱我。那人只好连声谢罪,心里暗暗惊服她的操守贞洁,从此只好敬而远之。那王散客和邓坚,大家不相信,说天下不论哪个女子,决没有挑逗不动心的。大概自己手法拙劣,工夫不到家。当下便和淑贞交际起来。交际到一个月,情愫很深,往往散客不去望她,她要来找散客,大有一日不见散客不欢的样子。散客心中快乐着,对邓坚说,你今天看我手段吧,人家当他是件江湖医生的野人头,眼看不动手,今天我姓王的偏生要动一动手,瞧她如何对付我?邓坚道:“我专听好消息,你假使不上手,我也要来试一试,我也是有些不深信,难道她是猫儿性不成?”第二天,王散客蹙丧着脸来见邓坚道: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昨夜吃着两记耳括子,今天面上还有些热辣辣的咧。”邓坚道:“咦,倒瞧不出她这们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,我想你还是手段不到家,或者时机未熟。”散客疑信参半,说道:“或者我太性急了一些。”邓坚道:“那么请你让条贤路,待我入手吧。”散客还不肯死心塌地让给邓坚,好容易请王川、孙莲渠作保证,只许邓坚作敢死队,一度肉搏以后,须让散客挨城而进。邓坚勉强答应了,散客又怕口说无凭,立一张契约,叫做"三角态爱合同",契上逐条详细注明,如有入关不让,向保证人理直,合同各执一纸,永久存照。自立此约之后,邓坚便单刀直入,和淑贞女士开始交际。心想淑贞或者为的金钱主义,散客不肯用钱,所以翻脸,我今儿先把金钱来诱惑她。打定主意,开了一间亚东旅馆七十二号大房间,打电话招淑贞来,两人谈得投机,便去西施公司翦衣料。垂晚邓坚又陪她往惠罗公司,买了一百三十多块钱首饰花粉。淑贞女士乐得眉开眼笑,当晚两人娓娓谈情,直到十二点钟。散客、王川等大家散去,淑贞依然坐着,精神抖擞,毫无倦意。邓坚心里快活不尽,心想今夕洞房,再没游移。又怕淑贞娇怯不胜,吩咐西崽送两客大菜,两杯白兰地来。两人对坐畅饮,一回儿淑贞酒落欢肠,早已春上眉梢,芳情不禁,一个娇躯瘫软着似的,不能动弹,两只水汪汪的眼睛,只顾对邓坚瞟着。邓坚心想,此其时矣,忙把枕子叠叠高,褥子填填平,又怕停回流丹浃席,特地托西崽买两毛钱桑皮氏来,塞在褥子底下,一切准备好了。见淑贞迷迷糊糊,躺在椅子里,当下轻轻叫声:“淑贞女士!淑贞小姐!”淑贞只不答应。邓坚将她轻轻扶上铜床,替她解衣时,淑贞支撑着,只不放松。邓坚喘了一回,仍没有替她解除障碍。心想今夕,无论如何逃不到哪里去了,水到成渠,我何必性急呢。一边想,一边自己卸去衣服,到浴间内浴。哪知回到房间里,只喊一声哎哟,淑贞女士呢?遍室搜寻,不知去向。

  邓坚懊丧万状,一回儿,去打个电话一问淑贞家里,说已安然到达。邓坚只索抽口冷气,心想一片心机,只一个浴一,全功尽弃,可恨可叹。第二日再去招淑贞,谁知淑贞只不肯饮酒。邓坚无可如何。过得几天,海上无端起了甚么五卅血案。学生在大马路到处演说,邓坚也算得是个热心志士,忙了几天,演说开会呼援请命,只没有空闲功夫,和淑贞女士交际。忽而淑贞女士无时不惦挂邓坚。有一天在路上碰见邓坚,便约到宵夜馆里吃番菜。邓坚又不免情热起来,拉住淑贞女士的玉手,淑贞洒脱不来,正待竖起粉腮发作,邓坚双泪直迸,说声:“女士啊,我这们待你一颗心在你身上早已粉碎了,你可怜我吧,我肯罚咒,没有娶妻,并非来侮辱你。此番正正当当向你求婚,你不答应我,我有死而已。”淑贞香肩一耸,只说得一声不!不!眼圈儿一红,也掉下泪来。邓坚把块帕子替淑贞拭泪,拭干泪痕,又问她道:“淑贞小姐,我晓得你是个纯洁无疵的女子,最讲究贞操问题,不由我起了无穷的敬慕,决不敢侮辱小姐,只要你小姐芳心里面,发出一片慈悲来,答应我这个,我便死心塌地,一任小姐发放,几时成婚,我决不嫌迟。你不答应我,我今天死在你面前,也不回去了。”淑贞听得,又哭了起来,哭得呜呜咽咽,非常悲酸。好一回,止了泪,狠狠的骂邓坚一声冤家。邓坚依旧逼着她答应,淑贞只管摇头,免不得说声:“隔天回答你。”又道:“还是待至来生罢。”

  邓坚又凄咽着道:“小姐,你怎又说起来生两字呢?你倒说给我听听,有什么阻力?眼见今生我们俩不能成伉俪。”淑贞摇头低低道:“说也没用,说他则甚?”邓坚问不出她秘密,深觉纳闷,只得各人散去。又过一个月,王散客和邓坚俩因为情场失意,便想投荒异域,不再在上海闹笑话。当时打定主义到日本。邓坚临行,通知一声淑贞女士。淑贞含着一包眼泪来送行,先在大菜馆里饯别,席上和邓坚相对凄然,吃罢夜饭,邓坚到亚东旅馆收拾行装,淑贞跟到房间里跌在邓坚怀里放声大哭,哭得像泪人儿一般。邓坚道:“你好好的,又哭些甚么呢?”淑贞只顾哭,哭了好一回,才说:“邓坚,你去了,害我少个知心的伴保。”邓坚道:“你自不肯嫁我,你肯嫁我,我哪里舍得到外国去呢?”

  淑贞道:“难道必要我嫁你你才肯伴我吗?我不嫁你你就不当我是个知心着意的人吗?哎哟!我今世是不能嫁你的了,便是我肯嫁你,你无论如何,不能和我相终始。”邓坚道:“那也奇了,你说的话我一些儿不懂,请你把原由告我,我一定原谅你,和你做个终身伴侣。”淑贞只管泪落如绠,说不出话来。

  那时王散客来见了,对邓坚说道:“老邓,你有这样子一位多情人绊着,怕日本去不成了。好了,淑贞女士待你多么好,你就日本不用去了,在上海住住罢。”邓坚船票已买好,哪里肯不去,只索安慰淑贞,叫她别哭,我不久便回,回来和你相叙。你倘真心爱我,允许我婚事,我们便好终身厮守在一块儿。淑贞呜咽着道:“我哪得不是真心爱你,只谈不到婚姻罢了。我情愿终身不嫁伴着你。”邓坚道:“那真笑话,你终身不嫁伴着我,不是和嫁我一色一样吗?”淑贞默然片晌。王散客催着邓坚上船,邓坚好容易按捺住一颗酸心,收拾行李,走出亚东旅馆,淑贞硬要送到船上,邓坚便叫了一辆汽车,一同登车。同时送行的,还有王川、孙莲渠、邵农,到得轮埠,王川等先回,淑贞只管送上船舱,黯然销魂,好久不肯登岸。散客奇怪道:“淑贞,你这样和邓坚相好,怎么不答应他婚姻呢?”淑贞默然,眼泪汪汪,对着邓坚出神。邓坚心中觉得,舍却这样一位缠绵婉转的人儿,远适异国,老大不忍,不免又温存了她一回。只听汽笛已响了两次,水手鬼喝得烂醉,一个个上船,晓得将要启,发急催淑贞登岸,淑贞依然懒洋洋地。邓坚诧异道:“淑贞你究竟怎样呢?如此难解难分,叫我怎么对你好呢?我倒要问你,你为甚同我如此亲热,只不肯答应我的请求?”淑贞惨然摇了几摇头,说:“我不好挖颗心你看,表明我真心爱你。现在我给封信你吧,你此刻未开船以前不许看,停回开了船才好看。”

  说着当真把一封妃色小柬,授给邓坚。邓坚很觉诧异,只好把他塞在马褂袋子里。又等一回,汽笛三次发声,淑贞免不得一声珍重,挥泪登岸。舟中王散客说:“想不到淑贞这们一个情致缠绵的女子,我一向小觑了她,她对于贞操,这般重视,平日交际又如此广阔,在上海万恶社会,能够不失身,自保其太璞,那真不可多得。我们老实讲,上海交际明星,那一个不胡调,那一个守身如玉,像淑贞其人,好说独一无二。”邓坚道:“我也佩服她到六体投地。人家只有说柳下惠坐怀不乱,她简实是柳下惠的老姊柳中惠。”王散客道:“只不懂她有甚么障碍,受谁人的拘束,不肯允许你婚姻问题?”邓坚道:“我也莫名其妙。”

  说话时,想起刚才一封小柬,便在马褂袋子里抽出来剖开一看,只写着连真带草五个字,便是"我乃石女也,"邓坚抽了一口冷气,把信笺授给王散客。

  王散客看了,也两眼翻白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那时轮碇已动,载他们两个多情人,到东瀛三岛间去了。在下书中也就不再有他们俩的趣史发表。闲言休提,单讲王川送了行回去,一宿无话,第二天清早,正对着一面着衣镜刮胡子涂雪花粉,忽地镜子里面,又添出一张美人脸子来,不觉一怔。正是:

      满面春风虽似玉,一生惆怅为拚花。

  不知镜子里面美人的脸子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  第四十八回 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

  话说王川正在对镜理晨妆,调朱敷粉的当儿,忽见明镜里面,映出一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儿来,比王川更加漂亮。王川回头看时,正是自己雇用的一位模特儿邢小倩。小倩出身也是个小家碧玉,穷无所依,来做王川临写的范本,赚十六块钱一月工资,卸下衣服,一日到夜,尽让王川画个畅快。王川画得兴发,还说不定要把她聊以解骚,用一用,另贴她两毛钱外快。这也是画家应享的权利。除画家以外,谁也没有此种艳福。看官上海美术界,也是一时风尚,画家提着画具出外写生,每每前后左右,跟随一两个模特儿,路人往往认错,当作乌师先生陪同倌人阿姐出堂唱。加着画家多数喜欢修饰,脸儿抹得雪白,腰身束得窄细,衣服花花绿绿,走在马路上,娉娉婷婷,两爿屁股,上马路扭起扭到下马路,同模特儿招摇过市,又像扬州人打花鼓耍连箱的一般,害马路上走过人要替他们忍得汗毛笔卓竖,这大概也是美术家的习性使然。讲到他们雇用的模特儿呢,说也可笑,当初上海始作俑的,要算美术大家柳天稷。天稷能够打破中国数千来礼教的大防,提倡这一丝不挂,赤裸裸地描写,不能不算他是模特儿的一个功臣鼻祖。据说柳天稷开办的老牌美术学校里,有一年他决计要用模特儿了。这个炮放出去,顿时轰动了一方有志求学者,大家不远千里,负笈而来,不知模特儿是件甚么希世奇珍,天仙活宝,大家想来见识见识。柳天稷特地把这个暑假期展得极长,差不多首尾两个多月,好筹备这个模特儿大典。他想到模特儿,是西洋一种最高尚的事业,有表现玉洁冰清的价值,第一须到文艺界里去找,脸蛋儿既须妖冶,身段儿更要苗条,肚子里有了一点墨水,似乎举动一切可以文明一些,不致有伧俗气流露在外。谁知连找了两三天,问问他几个女朋友,肯提任这个职务不肯,几个女朋友愣起眼睛,几乎把杀千刀都骂将出来,说柳先生,你也有夫人,也有妹子,何把来卖几个钱,总比一只铜版看西洋镜生意来得好些。柳天稷没法,便想找小家碧玉,身家清白的,一则为生计所困,再则饵以重利,或者肯担任这个职务。一访两天,大家都误会了,以为柳先生要娶妾,怕沾染了杨梅疮,所以要看一看下部,因此都回答道:我们穷虽穷,做小是不愿意的。其中即使有几个愿意,怕柳先生骗来看看,看了说声不对走,岂不给他白看了么?柳天稷找模特儿找得昏闷极了,末着棋子,便想到娼妓身上,心想娼妓本来是件玩物,只要有钱给他们,总好商量。当下便叫朋友代了几个长三么二的堂唱,叫了几回,开口向他们商量这件事,说只要脱去衣服,供学生们临写临写,保你们险,汗毛都不碰歪你们一根。谁知娼妓们大家摇摇头,说我们虽然也卖身,不过是关了门,下了帐,盖了被,才办这秘密交涉。倘使脱光了衣服,叫几千几百双眼睛看着,除非偷汉子,给丈夫捉住了,双双绑出来,给人看,那是没法。否则像莲英阿姐一样,给人谋杀了,官厅来验尸,才有这个给人瞧看的机会。

  柳天稷一想,我往常太小觑人了,如今不能把模特儿三个字预先声明了,于是在那里找到一名缝穷的,一名拖鼻涕小大姐,都是江北人,把来养在家里。那个缝穷的才得念四岁,已嫁过四个男人。那小大姐才得十七岁,雇她来,她也不懂做甚么。见着东家这们好菜好饭的供养着,心里有些疑惑不定。一吃十天,吃得脸色从枯黄里渐渐变出红润来。柳天稷设计叫她们洗澡,一天冷不提防推门进去,吓得那缝穷婆怪叫起来,说柳老来强奸我们了。柳天稷道:“别瞎说,我看你们俩身上还算得白净,要想请你们到学校里去充一名模特儿,工钱每月四十块,月底给发,一文也不短少。”又把模特儿是怎么一回事,讲了个详细。又替缝穷的取了张韵琴女士的芳名,替大小姐取了裘丽仙女士的芳名,教导了一番工架,当时两人只指望来做娘姨大姐,赚五块六块一月的,一听是这们一个玩意,不坏甚么,有多么进帐,乐得眉开眼笑,满口应承了。柳天稷又叫裘丽仙把奶膀子要捏得大,不大要失却自然的美,裘丽仙一一听他吩咐。过了几时,校中开学的那天,模特儿上场了,柳天稷已替他们预支了一个月工钱,买了一套学生装,打扮得光洁得多了,带着上美术学校去。柳校长站得高高的台上,介绍给众人道:“这位是张韵琴女士,这位是裘丽仙女士,对于写生种种姿势,是个老法家。”末后还请入讲堂里,双双脱了衣裳,一个表演立的姿势,一人表演坐的姿势。柳校长站在傍边,指指点点道:“这根线如何美,这个曲如何美。”众人齐声赞叹,都深深把张韵琴、裘丽仙几个字印在脑筋里,谁也不知道是个江北来路货。这是模特发轫之初的一段小小历史。自从柳天稷一发明,上海不但只只美术学校里有个模特儿,弄得个个美术家身后跟个模特儿。当下邢小倩来访王川,对王川带哭带诉道:“王先生,我要辞职了,你可好饶了我吧。”王川道:“你辞了职,到哪里去?”小倩道:“外边又有人新发明一件投机事业,出卖模特儿照片,价钱很贵,每张五角六角,现在有不少人,在外边拍,只少模特儿,听说雇用模特儿,价钱着实可观,每个钟头五块六块钱,我现在也要去供人拍照了。”王川怔着道:“你哪里得来这个消息?”小倩道:“画报小报上,都登载着照相和广告,不信你买张画报,一看便知。”王川当同小倩奔到望平街,一问报贩子说,画报有十来种,不知你要哪一种?王川一吓道:“怎么风起云涌,有如许之多呢?”报贩子道:“也是个潮流,出版得越多,越有人请教。”王川道:“那么你统统卖一张我。”报贩子道:“全份十二张,一共八百四十文。”王川又是一怔,报贩子道:“小报还不在其内咧。近来小报比画报更多,共有七十二张,名目繁多,花样翻新,平时我们在外边喊卖,十几种报,浪着调,只喊一条弄堂。现在新世界喊起,直要喊到昼锦里口,一时还喊不尽许多名目。再隔几时,一定喊到外滩,那要害我们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了。”王川听得,呆了呆道:“可观可观,我且买了画报再说。”当下如数给了钱,捧着一叠画报,同小倩回到家里,逐张披阅,当真张张刊着模特儿照片,全身精赤条条,一丝不挂,好说得纤毫毕露,下面题着一行小字,不是说"冰清玉洁",便是说"玉软香温",一个不算数,还有两人三人合拍的,也题着"珠联璧合""三美争春"等字样,王川看得眼花撩乱,看到一张《礼拜画报》上,登的一幅唤做"镜屏春艳",不觉心头火发,拍案而起道:“楼东杰那厮,可恶已极。这一幅床上睡着一男一女,不是我自己和张小鸾吗?当初我在亚细亚旅馆,和小鸾以及徐女士两人过夜,给他知道了,早上把快镜对准床上拍的,现在公然披露在众目昭彰的画报上,那还了得,该死该死!”小倩夺来细强一看,笑得前仰后合。王川气昏着,半晌才说:“此耻不雪,非丈夫也。”小倩苦劝一番,王川气平了,又对小倩说:“现在外边果然盛行模特儿,那么你也不必辞职,我同你组织一个两合公司,不用你拿出钱,你只消把身体当资本,待我多买几筒干片,开一间精致些的房间,将你拍照,多拍几个花样,印出来堂堂皇皇登报出售,每打大洋两元,预备销他五千打,不是有一万块钱吗!我和你三七拆,你拿三千,我拿七千,不是好捞一笔大大的外快吗?”小倩快活得眉开眼笑。王川给她十块钱,叫她先去开好近西饭店,牌子上只消写小王两字,停回我自来找你。小倩领命而去。王川独自寻思,楼东杰此人,委实可恨,我不过脱掉一星期课,便在画报上宣布我的证据,我非得去责问他不行。或者我竟请律师,起诉他个"公然侮辱"的罪名。既而一想,打官司打不得,我同他校里学生睡觉,也有个引诱成奸的罪名,还是私下和他交涉吧。

  打定主意,出门径往北京路亚洲中学。谁知走到校门口,只见双扉紧闭,门上粘张条子,说"有事接洽,请至宋家弄六十八号",王川晓得是庶务员家里,当去一问情形,说校长楼东杰前天和新娉的一位女教员不知去向,现在那女教员的家长,正在公堂起诉,大概东杰不能再到上海。王川怔了半晌,问道:“那么这所学校如何办法呢?”庶备员道:“没办法,只有召盘。”王川道:“不知可有人盘么?”庶务员道:“一切校具,便宜一点,总有人受领,所为难的,还有件活货,一时不容易出盘。”王川道:“甚么活货?”庶务员道:“便是那位校长夫人徐女士,她家里现在不能回去,住在校里,开支很大,她又声明,谁来受盘亚洲中学,谁供给她费用,差不多要连校长夫人一起盘进在内的,人家就不肯轻意接手。”王川叹口气道:“楼东杰弄到如此一败涂地,却非始料所及。”说着别了庶务员,回到家里。孙莲渠来访,说邵农已回粤州,入军政府,当个书记,好赚七十块钱一月。自己也想到广东。王川道:“你到广东,言语不通,诸多不便,还是在上海弄弄笔墨罢。”莲渠连声叹气道:“弄笔墨,真没有味儿。广东不去,我想托人介绍进旦晚银行,做个行员了。”王川道:“也好。你在上海,好不时叙叙,现在散客、邓坚等跑了,只有我和你谈谈天。”当下两人闲谈一阵,吃过饭,莲渠独自回寓。王川溜到近西饭店,正在细认牌子上小王字样,忽见三四位画家,大家提着快镜,同两个女子,也走进近西来。王川要待不招呼时,已给他们瞧见,只好一同登楼,王川问一位姓胡的道:“小芙,你也来拍模特儿照片吗?”小芙道:“是的,我这里老主顾拍模特儿老拍手了,我常开着上面一百七十号双房间,有浴室、电风扇,你要拍时,尽管在我房间里拍,可以不必另开房间。拍时我还好替你导演。”王川道:“我已托人开了这里一百五十号。”小芙道:“一百五十号在三层楼,光线不足,不能拍照,你还是同那人合并在我们一起拍罢。老实对你说,现在市面上单人模特儿片子已不卖钱,非得三四个人大会串,拍在一起不行。”王川道:“很好,我们来合作罢。”当去一百五十号找到小倩,同往五层楼小芙房间里。只见小芙带来两人,一个老拍手,叫阿宝,右手多一个指头。一个黑苍苍面孔的叫老五,还是第一回拍,阿宝去招来的。先拍双人片子,小倩不加入。阿宝小芙手里抢了个香烟屁股狠命吸了几口,丢在痰盂里。一回儿,下衣像落蓬一般褪到脚踝骨上。众人觉得顿时眼前一亮,下衣脱掉,再把短衫袜子等,一件件脱得精光。老五还在解钮子,阿宝把她裤子一抽,也落到脚板上。老五面上一红,阿宝道:“这老规矩,美术学堂派,先脱裤子的,脱了裤子,一切都不害羞。便是你慢条厮理,旁人好不性急。”小芙道:“不必多讲,我们拍吧。第一张拍个"夜坐悄思"的样子,老五坐在椅上,阿宝站在傍边,两人装作想一件事情。”阿宝道:“有数有数。”照小芙所说的样子扮着。小芙道:“下面显豁一些,腿子不要夹紧。”阿宝说:“有数,你拍就是。”小芙拍了两张,再叫他们睡在半铜床上,拍一张"双凤齐飞。”坐在浴盆里,拍一张"双鸳戏水"。连拍了十多个样子,再叫小倩加入,拍三人片子。又拍了二三十张,说不尽形形色色,怪怪奇奇,直拍到垂晚,房间里没有光线,才始住手。三位模特儿,已是娇汗盈躯,各去了个浴,才始分道扬镳而散。过得三四天,王川印出双美三美的片子不少,便在闸北西门两处地方,设立南北机关部,公然陈列出来,登报发售。报上说得天花乱坠,甚么"双美裸体照相册""三美模特儿照片",外加说明,甚么"并非图画描写,完全真身摄影。”"本公司觅到全球国色,大会串,拍成三美双美裸体照片,共有三十六套花样,套套新奇,一见销魂。”更有甚么"须眉毕现,玉体横陈"等字样,有人疑惑这"须"字别致,其实双美一颠一倒横陈着,自然须眉不分,有甚么诧异呢。自人从这广告披露以后,顿时又鼓动了一种潮流,买的人千方百计收罗,出卖的人天天增加,广告一天多一天,登登小报不够事,索性登起全国风行的大报来。,这消息传给地方官知道了,说那还了得,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,只差几件衣服而已。现在索性剥掉衣服,公然拍照出售,贻害青年,实匪浅鲜。当下会同警察官,出示严禁,不许公然出售。此后有一位某军长,初到上海,在某处开会,瞧见许多交际明星,个个袒胸露臂,体态轻盈,忽然想起一件事,问左右道:“上海有一种不着裤子的女人叫甚么?”左右回说:“叫模特儿。”军长皱了皱眉头道:“伤风败俗,该当严禁。”这两句话,钻入当地警官耳中,如奉纶音,回到警局,重行出示严禁。又恐那批模商,阳奉阴违,当同侦缉长商量,教他严密访拿。侦缉长晓得奉上官命令,不便塞责,当真同全班侦探,四出搜查,一时破获模特儿机关不少,捉进模特老板很多。王川不幸,也在其内,判押三月。侦探立此巨功,警官各有赏赐。当下侦缉长把几箱模特儿照片送到堂上时,警官眯挤着眼睛,逐张察看,一时看得出神,对侦缉长说:“这模特儿,委实可观,莫怪哄动万人,不知外边可有什么新奇的吗或是两人或是三人合拍的,你们再去设法抄查,查到了来给我看个仔细。”侦缉长说声得令,走下堂来,对众弟兄说:“模特儿,模特儿,现在弄出事来了。堂上瞧得出神,嫌比一个人拍的不有趣,要我们再去抄查双人三人的给他看。外边模特儿机关,都抄尽了,教我们再到那里去查呢?”侦探中有一个工于心计的,叫阿毛道:“老哥,你放心,把这件事交托在我身上,莫说堂上要看双人三人,便是看十个念个在一起的也容易。”侦缉长笑逐颜开道:“那么专托你阿毛哥吧。你查到了,自己送给大人瞧,有赏赐,我们也不来拆你分儿。”阿毛道:“理会得。”当下走到城隍庙,只听一片叮叮......!叮叮......!的锣鼓声,又听得那江北口音喊着道:“一只铜子看十门嗳......看了一门又一门嗳......看到孙行者大闹天宫嗳......看到那个扬州女混堂嗳......还有那个大小姣娘好耍子嗳......”

  说到这里,阿毛丢上一仙铜子去看,谁知里面早已变换花样。

  阿毛看完十张,一无破绽,好生纳闷。心想江北人很坏,非偷看不行。又走过一处,听得又在那里喊着,阿毛轻轻走上前去,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,同一位老太太,看得绯红着脸走了。阿毛乜着一只眼睛,偷偷一瞧,里面果然一幅秘戏图,一男一女,正在颠鸾倒凤,虽是画的,画得维妙维肖,当下沿途喊了个岗警,便把那摆西洋镜的人拘住,抄出西洋镜里面,不少诲淫画片。阿毛把他立刻解进警局,一面将画片呈上警官。警官不敢怠慢,慌忙戴起老光眼镜来,仔细察看,啧啧叹赏道:“妙则妙矣,可惜呆板一进。”阿毛何等乖觉,连忙接嘴道:“大人在上,小的有个意见,供献大人。假使如此这般,便好捉几个活模特儿来,供大人一个个细赏。”警官惊喜欲狂,说我签手谕给你,你立刻去照办,办得好,重重有赏。阿毛拿了手谕,得意洋洋走下堂来。侦缉长和几位弟兄们,问阿毛模特儿案如何办法?阿毛说:“早已办妥。今儿堂上要看活模特儿了,我们大家好趁此机会,广广眼界。”众位弟兄说:“阿毛,你痴了,活模特哪里捉去?便是捉了来,解到堂上,也不过是个女子,哪里好剥掉她衣服,当堂供人玩赏呢?”阿毛笑道:“不但供我们玩赏,还要精赤条条,给全上海人玩赏。”众位弟兄说:“吹牛皮,你做了大总统,也办不到把个女子,精赤条条供众人玩赏。”阿毛道:“我自有手段,这条法律,便是我订的法律,你们不信时,看颜色吧。”众弟兄当他梦话,阿毛一人自去进行。

  且说上海地方,有一种嫂嫂,军纪虽只二十来岁,可是没一个人不称他一声嫂嫂,便是稀小的小孩,垂老的老翁,也一例叫他嫂嫂。照伦理学讲起来,有了嫂嫂,便该有一个对待的哥哥,然而哥哥没一定,不论谁,只要是阳性,都有做哥哥的资格,只要嫂嫂承认罢了。但是今天做了哥哥,也许明天便退任。这种嫂嫂,上海很多很多,统名之曰白相人嫂嫂。嫂嫂的面庞,也很白嫩,两只水汪汪的眼睛,也能摄人魂魄。然而细细瞧起来,水汪汪中实在带着一股杀气。嫂嫂的装束,衣是黑衣,裤是黑裤,袜是黑袜,鞋是黑鞋,加着本身的黑发,黑眉,黑眼,照烘云托月的古例推测起来,嫂嫂的脸蛋儿,自然要白了。嫂嫂嘴里镶着两个金牙,据说不是脱落了才去装的,是把好好的牙齿拔了,去装上金的。嫂嫂的手上共有六个金戒指,左手三个,右手三个,嫂嫂的踪迹,白天最多在四马路,升平楼,大马路,日升楼,打狗桥,上海楼,这几处地方,最容易看见她,这是嫂嫂的大概情形。我书里说的嫂嫂,是一个嫂嫂中的老资格。有一天晚上,嫂嫂在霞飞路初宁里十三号家里,正坐在电灯光下吸烟,走进个梢长大汉来,连声喊着道:“嫂嫂!嫂嫂!!嫂嫂!!!”嫂嫂只不答应,嘴里衔支大英牌香烟,头上积着烟灰有一寸多长,并不弹去。等了好一回慢吞吞答道:“你嫂嫂又没死掉,要你死鬼叫喜般叫。”那男子道"嫂嫂真死了,送丧的准定有一里多长。”嫂嫂跳起来道:“死鬼,你说什么?老娘臂膀上吊得起人,肚子上站得起人,老娘只用了你几个钱,你便想管我吗?吓!对便罢,不对咱们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。”那男子道:“唷唷,我又没得罪你嫂嫂,你欠的几个钱,又不问你讨,你要用五十一百,只管拿去。”嫂嫂欢喜道:“老娘这几天赌运不好,一口气输了三四百。”男子道:“洋钿钞票我多着,明天亲自送给你。只是我要问你,你身上的东西,让我瞧一个畅。”嫂嫂一笑道:“死鬼,你是个近视眼,休想。”等一回又道:“老娘今天放一个大人情,你拿本领来找罢。”那男子喜得笑起来道:“你大腿上刺着两条龙,我是知道的。胸脯口一只凤,我也知道的。难道小肚子上还有甚么好玩艺吗?我非得看个清楚不行。”嫂嫂道:“爽爽快快,要看便看,多说话不是生意经。”那男子听得这般说,便拉下电灯细看。一回儿说,原来这玩艺儿在夹缝子里,叫人粗看哪里看得出。又问嫂嫂道:“不知你刺了几年?”嫂嫂道:“三四个年头了。”又问有几个人一同刺着这东西?嫂嫂道:“小姊妹十个,我年纪最大,辈分最长,刺的花纹也最多。像前楼嫂嫂,楼下嫂嫂,就没有像我刺得多。”那男子道:“不知她们可在家里?”嫂嫂说:“在家里,你想看吗,那是办也办弗到。”男子道:“办不到,我就不看,请她们来喝杯酒吧,拿十块钱买去。”嫂嫂拿了十块钱去买来不少酒菜,当真请到前楼嫂嫂和楼下嫂嫂,一同畅饮,直到一深黄昏,大家喝得烂醉如泥,腻在一块儿,不能动弹。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望,已在警察局女看守所里。大家吓得目瞪口呆。一回儿,有人来提她们上堂。警官戴着玳瑁边眼镜,吩咐把三个女刺花党衣服完全剥掉,细细检验她们身上刺的龙凤鸳鸯。阿毛深知警官是个近视眼,怕他一时瞧不清楚夹缝子里的花纹,在旁细细指点道:“大人在这里!大人在这里!”警官微微点首。阿毛又道:“大人这活模特儿,委实不错。”警官看得津津有味,把玩了好一回,拍案怒叱道:“好无耻的贱妇,本官奉命严禁模特儿,你胆敢在模特儿上刺着模特儿,那个双料的罪名,还当了得。”一边说一边翻着违警罚法,只不见有双料的罚法,一回儿又拍案道:“本官只把法律以外的刑罚来处治你们。”当下吩咐把三个精赤条条游街示众。这消息传到外边,早已惊动了全上海市民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都到马路上来观光。大家说,上海自从禁止了模特儿西洋镜以来,这玩艺儿好久没见了,我们没有模特儿西洋镜看,还是来看看这游街示众的活模特儿吧。顿时万人空巷,把三个嫂嫂,看个畅快。这当儿本书里面的马空冀、褚箜篌,也在路上观光。看了一回,空冀问箜篌道:“这个罚法,不知依照新刑律第几条?”箜篌摇头道:“我做了律师,还没有读过这条法律咧。”空冀道:“大概这部法律,是警官的袖珍秘本,所以连你大律师也不知。我代表全上海市民,谢谢那位警官,这么把真身活模特儿公诸同好,也算开千古未有之奇观,百岁难逢之盛会。”箜篌笑了笑,同空冀走到租界上事务所里。空冀道:“停回晚上,我请你吃夜饭,定下地方,再写请客票你,请你同如夫人一齐来。我并没第三个客。”

  箜篌道:“理会得。”空冀回到局里,见尤璧如留下条子,说回里一星期。衣云又不知那里去了。局中只留几位办事员和帐房,当下整理一回局务,等天一晚,便到新利查。西崽迎进十号房间,空冀写了张请客票,具名只写一个"知"字,送到新马路延庆里箜篌小公馆。不一回,箜篌同如夫人来了,各人写张菜单发下。空冀问可要叫局?箜篌道:“免了吧。”正说时,走进一男一女来,把三人吓了一跳。这一男一女,并非别人,便是空冀日夕思慕的坠欢五娘,男的当然是汪雪三。箜篌招呼着道:“雪三兄,你怎知我在这里?”雪三道:“我们到你公馆,见请客条子,晓得地点,因为有件要公,特来找你谈谈。”说着又招呼空冀,只叫声杨先生,多日不见。空冀见五娘跟在后面,趁此机会,竭力邀雪三坐下。雪三推让了一回,才允入座。又为五娘介绍道:“这位杨先生见见。”五娘对空冀一瞟,低下头盈盈不语。雪三又道:“这位小妾,一些不懂礼数,今天叨扰你了。”空冀道:“这算什么话,我们都是一见如故的,不必客套。”这时箜篌夫妇默然旁观。空冀又请雪三点了菜,唤西崽斟上酒来。雪三当和箜篌娓娓谈正事。空冀不时偷瞧五娘,见她面泛桃红,露出万种羞惭的样子。空冀有意引逗着她,斟上一杯葡萄汁,叫一声汪夫人请用酒。五娘伸手招了招,瞧她一只玉手,好像在那里索索发抖。空冀心中,也像万箭穿心一般,悲酸欲涕,只觉有万言千语,相对不能道只句。此种境界,直能使身当其境的人,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,只索呆呆地装着痴子。一回儿,雪三和箜篌正事谈完,各人吃菜。吃罢一道菜,空冀无心问起褚夫人,几时往杭州,褚夫人说,我刚才杭州来,杭州西湖上出了一件新闻。空冀问:“甚么新闻呀?”褚夫人道:“奇怪奇怪,几千年的雷峰塔无端坍倒了。”空冀心里一怔,五娘心中也是一跳。褚夫人又道:“雷峰塔一倒,白娘娘好活动了。”空冀和着调道:“白娘娘好活动,可惜许仙官已气死了。”褚夫人笑了一笑。这时五娘低头不语,好像盈盈欲涕。亏得门外走过两个妓女,便是空冀常叫的爱琴,当问一声马大少,耐要转吗?空冀连忙说:“不转不转。”望望雪三面上,已觉有些惊异。箜篌凑趣道:“转转何妨。”那时爱琴、老三、老七已走进房间,坐在空冀一旁。空冀怕她再叫马大少,只觉惊魂不定,仍旧嚷着不转不转。老三含嗔薄怒道:“不转也要你转了。”说话时,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。正是:

      坐上弄娇声不转,夜来携手梦同游。

  不知走进个甚么人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九回 十丈软红尘销金有窟漫天飞白雪埋玉无人

  话说走进十号菜间那人,是替爱琴拉胡索的乌师,当下老七唱罢一折青衣,留坐片刻,飘然自去。座中五娘目不傍视,垂首至臆。箜篌只管和雪三高谈阔论,滔滔不息。直到喝过咖啡,雪三站起身来拱拱手要走,不识相的西崽,捧上一张菜单,一张签字单,恭恭敬敬,授给空冀,叫声:“马先生,请你签签字。”空冀接在手中呆着。西崽又饱蘸一支笔,送上空冀。空冀偷觑雪三,见雪三正在穿马褂,忙写上数目,填上姓名。西崽接在手里,却不即走,向外边搁在桌上,替雪三穿马褂。雪三回头见桌上签字单子,赫然马空冀三字,怔了半晌。那时空冀已知真相败露,只索讪讪不响。雪三也不深究,同五娘致谢而去。箜篌笑道:“可是说谎话,没有不穿绷日子。好笑你们两下里一个瞒着真姓名,一个谎说认得马空冀,今天完全穿绷,各人肚里惭愧不惭愧?”

  空冀摇头叹息道:“穿绷随他穿绷,只是久别重缝的所欢,今天相对默然,未免令人心痒难搔,愁和恨咽。”箜篌道:“你自不旷达,拈花惹草,本来不能当真,只好以过眼云烟视之,倘拘拘于得失,委实自寻烦恼。”空冀很以为是,毅然决然道:“听你的话,抛开心事,从今以后,不再思念五娘了。”说罢各自回去。第二日早上空冀在家里接到邮局发来一份讣闻,打开一看,晓得北京李蕴斋作古,追念旧游,汪然雪涕。饭后到局里,又得一耗,说玉吾的父亲死了,玉吾星夜奔丧回籍。衣云也正在叹息,对空冀说:“玉吾父亲,里人大家唤他福爷,好算一乡之雄,而今已矣,怕玉吾不能再来海上,我们又有离群之叹。”空冀凄然不欢,又问璧如回里,有何要干?衣云说:“璧如来沪多时,伉丽久疏,此番回去度中秋,大概不多耽搁,日内便来。”空冀道:“我们几位至友,组织这个出版机关,虽则年有盈余,然而心血亏耗不少,我年来觉得精神不继,晚上心中怔忡不宁,入睡时每一思索,便终宵不得合眼,据医生说,神经衰弱,非屏绝百务,悉心调养不可。我想置身于繁华市场,无从调养起,抵当等璧如来沪,将一切局务,交托你和璧如,出空身子,往西湖小住半年。”

  衣云道:“我只能从傍参赞,璧如怕也不肯独当一面。你这计划,难成事实。”

  空冀道:“总须老友原谅,我不免此行,好在沪杭朝发夕至,有事尽可通函磋商。”衣云默然,晚上衣云回到定一里寓所,表妹琼秋说,刚才九寿里陆啸云家有人来请你,不知有甚要事?衣云诧异道:“啸云不是昨晚同玉吾还乡的么?今天谁来唤我?”琼秋道:“你去一趟再说。”衣云免不得捱步到孟纳拉路九寿里,一问楼下娘姨,说老爷昨天动身,不在家里。衣云道:“不知刚才谁来唤我的?”娘姨说:“我们不知。”正说时,楼上叫道:“可是云少爷,请厢房里坐,老太太有话说。”娘姨连忙迎进厢房里送茶敬烟,不一回,走进个虾米式的老妪来,对衣云点点头,衣云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叫声:老太太。老太太也招呼一声,坐下衣云一傍,咳了一回嗽,一个鸡皮鹤发的头,摇摇不定,对衣云打量一回。衣云先开言道:“老太太几时到上海的?”老太太说:“我前天来,因为乡下女婿钱福爷病重,我来叫啸云回去。不料我到这里,乡下信来,说福爷已过世。我年纪大了,怕动弹,只叫啸云回去,我也不回去了。云少爷,你到上海一碰好几年,为甚么乡下到也弗到?你叔父前年死了个新养的儿子,一向气得身子不快。你婶母寄信我,叫你回去罢。”衣云道:“我一时还不能回去咧。”老太太道:“你不能这样不想回家的。你叔父年纪老了,又没儿子,你好几年不去望他,他心里气不气?”衣云道:“你老人家说话是不错,只恨我到上海来,一无成绩,依然两手空空,怎好回去见人。”老太太说:“不赚钱不好忘掉家乡的,回去总须回去一两次。你们年纪轻,不懂事情,像我外甥玉吾,也是这样。一出门不想家里,爷生病寄信他,他依然假痴假呆,直到得了死讯,才同姑夫回去,荒唐不荒唐!”衣云问福爷甚么病死的?”老太太说烂喉痧,只上了床四天工夫,就病重得不堪。衣云道:“可惜。”又问老太太府上都好?老太太愣了愣道:“我家孙女湘林,她也时常身子不快,有时胃气痛,有时发寒热,身子比从前瘦弱得多了。当初你云少爷在家里,每天同她一块儿说说谈谈,她很快活的。自从你云少爷一走,她除看书之外,只有睡觉,一月这样,一年也是这样,身体慢慢里不好起来。她现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睡在床上,我和她的娘,大家疼着她,怎么弄法呢?她的性子又很古拙,说了阿大弗卖阿二,唉,我真替她担心事咧。”衣云默然,心中突突的跳荡,一回,老太太又说:“云少爷,你面庞也比从前消瘦得多了。上海地方,我说不宜常住。我劝你还是乡下叔父家里缩缩罢。我家湘林也叫我这们劝你回去。她时常惦记你,你回去了她多个同伴,心里快活一点,说不定毛病就好了。”衣云点点头道:“我是想回去望望湘妹,不知湘妹为甚么只管缩在家里,上海来也不来?”老太太说:“她原来脾气这般,只喜清静,不喜热闹的,我劝她出门散散心,她只不理睬我,还有甚么话说。”

  衣云听得,又呆着不响。老太太又摇摇头道:“我家湘林,年纪算小不小了,从前她爷做主意,想把她配给玉吾,统统说好,她哭着吵着只不肯,说要等五年再说。后来福爷又托人来作媒,说五年已过,不知她心里肯不肯?我问问她,依旧不理会,抵死不肯出嫁。现在年纪一年大一年,不懂她心里怎么一个打算,教我们做长辈的,也难替她摆布了。云少爷,你和湘林从小在一学堂读书,真像哥哥妹妹一般,你倘使到乡下来劝劝她,或者她肯回心转意嫁玉吾,让我们好抛开一桩心事。”衣云微微叹了口气道:“只是我和湘妹已好久没见面了,见面时,怕不便说起。况且你们好婆亲娘也劝她不信,叫我哪里插嘴得下呢?老太太,我看湘妹的婚事,还是将来让她自己主张罢。”老太太不住的点点头,既而又说:“她自己有主张倒也罢了,只要她肯告诉我,愿嫁谁,我不论穷苦,一口承认她嫁谁。可恨她自己没主张呀!”衣云道:“姑且等她将来打定了主意,再说罢,叫我劝她,也无从劝起。”老太太默然片晌,又和衣云讲了些家常,衣云便告辞而出。当下一壁走一壁想,湘林如此专心一志的守着我,我再不去安慰她,她真要为我憔悴而死。只是怎么去安慰她呢?第一层,飘泊依人,担不起家室之累。第二层,玉吾眷恋不舍,恐伤友谊。第三层,舅父愿将琼秋许我,琼秋又是一心一意的对我,数载相依,俨如伉丽,一旦舍之而娶湘林,不知琼秋要痛心疾首到甚么田地。唉,身处两难,无可为计,不觉惘惘若失。回到定一里,终夜辗侧,不能入睡。

  第二天直到吃饭起身,吃过饭,径往大公书局,适逢汪绮云来访。绮云说:“我现在改了行,新进"千叶影片公司"当演员,月薪一百元,近日正拍《未来上海》一片,那电影事业,利息比较出版书籍来得优厚,将来一定发达。

  我不但当演员,还想投资咧。不知你老兄赞成不赞成?”衣云道:“我不熟此中内幕,不敢赞同。”绮云道:“做电影事业,一点不难,只消招演员,请导演,办机器,拍片子化五六千银子,拍成一部片子,卖给南洋一带,着实有利可图。这项新事业,将来一定发达,请你快快也加入团体。”衣云笑道:“我无志于此,听得外边对于演员的名誉,不大好听。”绮云道:“未必尽然。不过偶有一二人不守本分罢了。”正说时,空冀来了,插嘴道:“你们不是在那里讲电影事业吗?”电影事业的确算得最近一种潮流,上海近年平添了不少电影公司,外间有人说'导演满街走,明星多如狗。'其多可知。”衣云笑道:“老兄,你说话留神些。这位汪先生,也是明星之一。”空冀诧怪道:“咦,你也现身银幕吗?那对不起,不过照我眼光看来,电影事业虽不致像交易所一败涂地,寿命也一定不长。因为倡办的一多,份子庞杂,就不免名誉被累,所谓一薰一莸,十年犹臭。名誉一坏,就不能得社会的信仰心,恐蹈从前新剧潮流的覆辙。”

  绮云道:“现在有几家公司,名誉还好,所恨那批女明星,太觉放浪不羁。”空冀笑道:“女明星的怪现状,真罄竹难书。我友'百花同日生'新近撰一部洋洋洒洒的明星秘史,叫做《银海潮》,十余万言,也只写得一个粗枝大叶。秘史之多,可想而知。”衣云道:“不知那批女明星甚么出身?”空冀摇头道:“不可说,也有肉林健将,也有鸡群大王,也有弃妾,也有孤孀,一上镜头,都算明星,要在这里寻个幽娴贞静、洁身自好的女子,好说一个没有养,一个已死掉。”绮云插嘴道:“那话未免过甚。十步之内,岂无芳草。”空冀道:“老哥,大概也受了影戏迷或者是星星相惜,不瞒你说,我前天在'月亮公司'席上,眼见有三四位明星,都是肉林老资格,从前三块五块钱上过砧的,听说现在润格飞涨,在三东一品之间,要三十五十元一刀,未免可笑。这东西又不好当古董看待,怎么用得旧了,反要加价呢?”衣云、绮云听得全笑了。衣云道:“这古董,不知你赏识过没有?”空冀道:“我无骨董癖,不做此项瘟生。前月有位朋友,叫金子怡,不远千里而来,硬拉我到近西开房间,蓄意要叫个星来玩玩。当下茶房荐成他一颗老星,叫甚么柳姑娘,身像缢鬼,发像鸟窠,浓装艳裹,娉娉婷婷的走进房间,只对子怡低鬟浅笑,子怡和她有搭没搭的腻谈,她笑得花枝乱颠,不一回,两人已腻作一团。我眼见交易已成,溜出房来。日后半个月不见子怡,一天我到白克路济仁医院访友,只见子怡也在里面打针,见了我露出十分羞惭的样子,我道:“子怡兄,你在这里则甚?”子怡讪讪的道:“都是近西一夕的祸根呀。”我笑道:“算得柳姑娘多情,晓得你远道而来,河梁送别,还要折柳相赠咧。”子怡只顾摇头说:“从前我在花丛混了十来年,也太太平平,现在只一度销魂,已像种了牛痘苗似的,必发必中,足见明星效力不小。”我说:“正合着成语叫做'有意栽花不发,无心插柳成阴',那棵柳树插不得,一插便染花柳病。”子怡苦笑一声,我便走出医院,你们想化了重价,依旧不能免危险,那么何苦呢!”说得两人笑了一阵,衣云笑定了,告诉绮云说:“钱福爷过世,玉吾已奔丧回籍。”绮云听说,怔着道:“啧啧啧,玉吾不得了,以后不知要放浪到甚么田地呢。”衣云很诧异道:“你说甚么?玉吾在上海好几年,也未见他十分放浪。”绮云冷笑道:“哧,你和他见面的日子很少,哪里晓得他底细,他全本西厢,统在我肚里。”衣云怔着不响。停回绮云告辞,衣云便跟了出来,径跟到介眉里寓所。狮夫人迎了出来,唤声沈先生,好久不见了。衣云也叫声嫂嫂。三人围坐下一张小圆桌子上,自有娘姨斟上一盏香茗。绮云忙告夫人道:“乡下钱福爷已死,玉吾奔丧回籍去了。”狮夫人听说,呆了呆道:“哎哟,不知那人......怎么......”绮云便对夫人眼睛一瞟,衣云觉得诧异,笑道:“你们说话何须藏头露尾,我和玉吾也非泛泛之交,他有什么秘密,你们告知我,我也决不替他宣布。”绮云道:“不是我们有心瞒你,因为很有出入,他千叮万嘱,叫我们严守秘密,我们不便告你。”衣云心中纳闷,冷冷道:“你不宣布也罢。未免太忠心于玉吾了。”绮云见衣云怏怏不快也便直言相告道:“老哥,你别生气,告你也无妨,只请你守口如瓶,别把这消息传到陆啸云家去。玉吾因为不能忘情于表妹湘林,怕湘林一知消息,永远不肯嫁他。他晓得你和湘林很接近,所以不使你知。”衣云道:“其实我真不管这们闲事咧。”绮云道:实不相瞒,他在上海这几年,耗费已达两万,并且负担着一件累事,一时怕不能解脱。”衣云听说,呆了半晌道:“你哪里知他详细?”绮云道:“我晓得已久还是前年春天,无端在路上碰见他同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,年约二十开外,体态苗条,丰度妖冶,面上露出十分荡意,全身衣服,打扮得半中半西。他见了我,一时不能隐避,只得邀我一同去吃饭,介绍那女的,说叫甚么卜婉珍女士,马虎女校毕业,擅长跳舞,在卡登饭店相识。那卜女士十分倜傥,席上谈论风生,绝无女儿羞涩态。从此一面之后,玉吾时常来约我同游,有时卡登,有时大华,卜女士和他腻在一起,形影不离。往往一食所费三四十金。我见玉吾毫不吝惜。我私下苦苦规劝他,他只不听我的话,我也未便时时絮聒。过得几时,他向我借一千块钱。我问他甚么用途,他说卜女士要买只钻戒。我没有答应他,他后来向我内人借一千。第二回又来借,说要和卜女士租房子,非两千块钱不能过去。我又苦劝了他一番,他依旧执迷不悟。连日来和内人说法。内人不得已,又借了他一千块钱。后来他说香巢已筑居法界霞飞路,要领我去看,我只没去过,我眼见他依然挥霍无度,很替他担扰。谁知过了半月,他忽把二千块钱来还我内人。我内人问他哪里来的款子。他实说有人送他的,那送的人是谁,你老哥总也猜不着,是个苦出身的女子,现在做了阔人的姨太太,手里有好几万现款,和玉吾素有交情,一旦见面,玉吾和她重叙旧欢,告她经济困迫,那女的便偷偷地送他五千块钱。”衣云惊着道:“真有其事吗?那女的究竟是谁?”绮云笑道:“说起那人,你老哥也有一面之缘,便是从前在福熙镇摆渡口碰见的捉牙虫姑娘,现在叫甚么'玉凤',嫁一位姓邓的少爷,现在那少爷死了,老太爷七十多岁还活着,管得玉凤很严,平时不许外出,玉吾得了她一笔津贴,更加放浪得不成样子。同婉珍两人打得火热。有一天玉吾钱又用完了。不知怎样寄信给玉凤知道,叫玉凤送三千块钱到我这里,玉凤偷偷地托个心腹娘姨,当真送三千块钱来。玉吾到手,又只用得三四个月,再向玉凤借时,玉凤没法自己出来找寻玉吾,先到我这里,内人不认识她,老实把玉吾的香巢地址,告知玉凤,玉凤找到香巢里,当将玉吾秘密完全戳穿,从此玉凤不信任玉吾,起初还没十分决裂,又送玉吾三千块钱,叫他和卜婉珍脱离关系。后来见玉吾依然如故,便不理玉吾。玉吾屡次设法写信给玉凤,玉凤消息杳如,这是去年一年以内的事,今年春间,玉吾又替我借了一千块钱,到五月里,听说托人到乡下去过,向福爷取了二千块钱使用。他这样子挥霍,难道你老哥一点不知的么?”衣云听得呆了半响才说:“我一点不知,我和他一个月里,只见面十来回,他从没有和我提起一句话。只是那玉凤以前结合的情节,我所知晓。以后如何如何,好说梦想不到。玉吾这们放浪,那还了得,不知现在卜婉珍还依旧和玉吾同居么?此人我也有一面之缘,是个浪漫女子,白大块头门下的健将,玉吾如何结识了此人呢?”绮云道:“现在卜婉珍怎肯舍却玉吾,新近听说还养了个儿子,你想哪里洒脱得来呢?”衣云连声叹气道:“玉吾堕落到如此田地,那真意想不到。此后情形,不堪设想,我们总要尽朋友之谊,设法劝劝他才行。这件事。不知璧如晓得不晓得?”绮云道:“璧如怕也和你一样。至于朋友劝告,到此地步已无能为力。当时我也不知劝告了他好几次,有甚么用呢。将来预料福爷身后所有家产,非得全数送在卜婉珍手里不成。”衣云只管啧啧摇头叹息。

  旁边狮夫人道:“那个捉牙虫姑娘,算得情至义尽,送了许多钱玉吾用,还买不到玉吾的爱心,冤哉枉也。”绮云又道:“玉吾荒唐真荒唐到极点、起初姑夫那里还要到到,后来推说住在书局里,连带一到不到,成日成夜和婉珍在外边胡调,挥金如土,毫不吝惜,委实可叹。”衣云道:“这件事,我们朋友总须替他设法,第一促他觉悟,赶紧和婉珍脱离关系。”绮云冷冷道:“脱离这句话很难说,婉珍养了儿子,更是名正言顺。要脱离时,除非玉吾所有家立,如数报销之后,婉珍自动脱离。所以这件事,在我眼光里看来,已势成骑虎。我们朋侪,简直爱莫能助,只有听其自然。”衣云又默然半晌,当晚便在绮云寓中便饭。饭后又嗟商了一黄昏,觉得一无善策。衣云叹息一回,踱转家里。过得几天,不见璧如来沪。衣云写信催他快来,又附一封信给玉吾,不免慰唁一番。日后玉吾来信,说璧如有些小恙,不能即来。本人一过终七,便当来申云云。衣云知他惦挂婉珍,所以不顾父丧,可发一叹。

  又过一个多月,璧如来申,衣云同他到绮云家里,把玉吾详情细告知璧如,璧如说:“大略玉吾在乡间告我,我早已劝过他一番。无奈他执迷不悟,说婉珍出身宦家。品貌如何好,学问如何好,两人结合到现在,已一年多,爱情有增无减,好说如胶如漆,难解难分,现在并且养了个儿子,玉雪可爱,他不久将迁家来沪,同婉珍正式结婚。福爷死后,他守孝在家,我见他真一刻难捱。所有福爷遗产现款数千金,丧中使用殆尽。田产百十亩,现下正在变卖。他娘哭吵着,只没有用。姑夫啸云,已知底细,屡次和他开讲,玉吾提出个很有趣昧的条件,对付姑夫,真言之可笑。”绮云道:“甚么条件呢?”璧如道:“玉吾对姑夫说,你劝我勿浪费,勿卖产,勿狎邪,我统统可以听你姑夫劝告。

  便是你姑夫教我一年三百十日守在家里,不出大门一步,都办得到,只要你姑夫信守从前的婚约,把表妹湘林配给我,我肯罚咒不再到上海,不动丝毫产业。他姑夫听得气昏着,哑口无言。你想玉吾提出这个条件对姑夫,凶不凶?”

  衣云听得,呆住了。心想那么这件事,简直我害了他,我何以对玉吾呢?璧如又道:“现在玉吾的娘,正和湘林的娘,磋商婚约。湘林说不定肯勉为其难,保全玉吾的家产。”衣云道:“不知玉吾这条件诚意不诚意?他如果娶了湘林能够一反从前所为,那再好没有。”璧如道:“玉吾得湘林的允可,说不定肯悬崖勒马。”衣云呆了片晌道:“此事不知啸云意下如何?”璧如道:“啸云全无主张,只听女儿吩咐。”绮云插嘴道:“照此看来,湘林变了个中流砥柱的人物,一言足以保全玉吾的身家,那么湘林和玉吾既属中表,为甚么迟迟不肯答应呢?其中有何缘故?”璧如默然,衣云也不响。一回儿,衣云又问璧如道:“玉吾究竟何日到申?”璧如道:“他并未说起,大概要听湘林的好消息咧。”衣云呆呆出神,心中荡着,坐了一回,拉璧如到外边,一路走一路问璧如道:“这件事难关到了,老哥你总须替我想想法子。”璧如道:“只有一条正路,你赶紧和表妹订婚。一方面缓劝湘林嫁玉吾,使湘林绝了这条念,玉吾自能如志以偿,这不是两全其美么?假使你再迟疑不决,那么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,将来一定没有好结果。”衣云那时方寸已乱,很以为是。璧如问衣云,对于表妹琼秋的婚姻问题,已谈到如何程度?”衣云道:“表妹方面好说,不生问题,舅父屡次托帐房华丽云授意,叫我请叔父出面订婚,作为赘婿样子,也不消我姓他的姓,他留我住在家里,有照应些,他并没别的意思。因为士芳尚未成家,一切要我帮扶帮扶他。”璧如道:“那么再好没有。我替你间接托华丽云向你舅父提议这件事好不好?”衣云道:“也好,隔天我请你和丽云吃饭,你替我提议。”

  璧如道:“理会得。只是你叔父前,非得先去一信,等订婚之后,湘林那边,也写封委婉曲折的信去,说明苦衷,我想湘林也决不会得要硬嫁你的。”衣云很以为是,此后过得五六天,衣云邀了华丽云、尤璧如在悦宾楼小酌,璧如便和丽云说了一番话,丽云道:“这件事老东家托我已久,衣云兄一向没有诚意提议,所以我也无话回答老东家,其实再合没有,真好说得郎才女貌,珠联璧合。”璧如道:“他现在已要定主意,请你向献斋提议,择日先行订婚。订婚以后再定日子结婚。他叔父前,已有信去,一定赞成。献斋意思如何?我们再来磋商。”丽云道:“老东家,我深知他脾气,说怎么是怎么,决无二言。不过要衣云兄令叔前通过一声罢了。或者请衣云兄令叔,写一封信给老东家便好。”璧如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当下尽欢而散。

  又隔十来天,衣云叔父沈祯祥,当真函达陈献斋,赞成早日定婚。陈献斋欢喜不尽,对女儿说知,琼秋早已芳心可可,一无异辞。当下择定十月初十先行订婚。衣云筹备典礼,非常忙碌。先期五日,分发请柬。那时玉吾还没来申。衣云去函邀请,函中附入湘林一柬,托玉吾转送。叔父前,另备正式请柬寄去。叔父特派帐房陈先生,先期两日,到申代表一切。空冀、璧如、绮云等,大家向衣云道贺。正欢喜不尽的当儿,无端又起了波折。那天已是十月初八,黄昏未阑,衣云正在大公出版部和璧如、空冀谈天,忽有一位陈献斋家里的女佣,来叫衣云说:“小姐忽得急病,老爷请你快去。”衣云惊出意外,匆匆奔到定一里,果见舅父反负着手,在客堂里踱圈子,一见衣云,气急败坏道:“你楼上去瞧瞧表妹咧。一时三刻不知患的甚么病?只喊着心痛,满床乱滚乱钻,我和他娘,弄得束手无策,已去请西医来了。”衣云心中荡着,走上楼去,一望琼秋,哭得泪人儿一般,眼睛红肿,头发飞蓬,面色青中带紫。衣云不懂甚么病,叫她几声妹妹,问她怎样难过?琼秋只不理睬衣云。一回儿,西医来诊察一下,说并没甚么病象,好像受了重大刺激,神经瞀乱,心房震荡,只消静养一天,并没妨碍。衣云等大家莫名究竟,细诘琼秋,坚不吐实。衣云深为诧异,第二日来告璧如,璧如默忖一回,说莫非湘林方面有什么消息,传入琼秋耳中,因此深受刺激。衣云还不深信,第二日果然献斋声明展缓订婚期。衣云托华丽云询问理由,献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,只推琼秋的意见,自己不能作主。衣云百思不解其故,顿时精神上也传染了一种刺激,神志昏迷,饮食少进,生起病来。献斋替他延医调治,琼秋见衣云患病,依然知心着意的服伺,从此一病兼旬,等到病愈起床,已入残冬。献斋全家,照例回木渎收租。定一里寓里,只留衣云和华丽云看守。那时玉吾已来海上,璧如问玉吾湘林近状,玉吾摇头说,不必再提,我已打消此念,预备和婉珍行一行形式上的婚礼,同返故故。璧如默然。

  光阴迅速,忽忽已近腊底。那天十二月半,衣云、璧如正在绮云寓中谈天,忽接邮局来一通快函,发自本埠。绮云折开一看,函尾并没署名,并附有支票一纸,函中大略说:“我是玉吾一位朋友,新近得讯,玉吾病卧大马路卡登饭店隔壁德国医院,病势十分沉重,深恐不起,他寓中遗有一儿,是姓卜的所生,现在那姓卜的,已失踪三日,此儿将成无父无母之人,君等均属玉吾至交,见字速去料理一切。附银千元,尽我寸心。”绮云见了,很为诧异。衣云、璧如,也咄咄称怪。当同绮云赶到德国医院,一问院役,说钱玉吾住在楼上十号病房。衣云等走上楼梯,找到十号病房,一见玉吾,不觉吓了一跳。原来玉吾生得遍体杨梅疮,连头发都脱了一半,两眼翳着,不能见人。只听衣云、璧如、绮云问慰之声,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。衣云和他讲话,玉吾已神志模糊,只说法界明德里四十九号寓中,有个小儿,费心老友送归故乡,以延我绪,不胜感激。衣云安慰了他一番,玉吾摇头微叹道:“今生怕不能再和诸兄同游了,我的下场很惨,也是我的环境使然。”说着泪如雨下。那时医生走来打针,衣云问他病状如何?医生摇头道:“难以保险,他已毒入骨髓,变成杨梅疯,便是有救,也成残废。”衣云等悲惨万状,别了玉吾,径到法界明德里寓中,只见一个奶妈,抱个小儿,正在喂奶。衣云问他主人呢?”奶妈道:“少爷在医院里生病,奶奶出门好多日没有回来,我看看房间里细软已统统卷光,奶奶怕不见得再到这里。正在发急家里一个钱没有留下,亏得昨天来一位姓邓的少奶,说认得少爷,她给我五块钱,吩咐不要离开这里,隔天自有人来领这小囝。”

  衣云、璧如听说,姓邓的少奶,猜到是捉牙虫姑娘玉凤,那么一千块钱支票,一定也是她寄的,世有斯人,不可多得。三人悲叹一回,便对奶妈说明来意,又叫二房东来退租,二房东说,已积欠房金两月,衣云道:“这里几件木器具作抵,够不够?”二房东说:“还不够一些。”衣云又给他二十块钱,三人领了奶妈小囝,同到介眉里绮云寓所。绮云吩咐狮夫人,把小囝好生抚养。衣云又到陆啸云家中,告知玉吾病状。啸云顿足叹息,一时也觉束手无策。衣云叫他寄信玉吾家中,请他老母来申料理一节。啸云说:“这个当然。”从此又隔三天,衣云正在定一里寓中写信给湘林,报告玉吾近状,霍地有人敲门来访。衣云见是尤璧如,迎进厢房里面。璧如气喘咻咻,报告衣云道:“刚才四点钟敲过,玉吾已去世了,请你快到德国医院商量善后问题吧。”衣云猛听得,毛发悚然,往后便倒。正是:

      情场沦落生无益,异地销魂死亦难。

  不知玉吾死后如何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  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湖滨吊影遗恨无穷

  话说那一天已是十二月十九,雪花像美人纤掌一般随风扑人,途中冻马踟蹰,寒鸦嘹唳。一到晚上十点钟光景,虽十里春城中,也笼罩着一片萧瑟气象。只有风驰电掣的汽车,依然在挺厚的雪地上往来。四个雄健车轮,好像负着绝大使命,只管把一片残雪,溅得四射。那时候有一辆红色汽车,从文义斯路驶到南京路卡登饭店门首停下,车厢中钻出一对佳偶来,挽着玉臂,步上瑶阶,先把大衣暖帽交给西崽,联步走进舞厅,坐下一并,自有西崽斟上两杯威司格酒。那时舞场中细乐杂作,两西女方张臂作法宫天魔舞,冰肌全露,妙态毕陈,回腰如杨柳临风,仰靥若芙渠捧月,翩跹婀娜,一室生春。须臾舞罢,掌声雷动。西女磬折致谢,锦幕徐徐下垂。少休十分钟,细乐又作,电炬骤敛,幻为晓星残月,士女轻绡露臂同作交际舞,柔荑互握,粉脸相偎,双钩贴地,星眼微。舞可十分钟,微微作娇喘,早已香汗盈肌,不胜委顿。那时乐声骤歇,女士环坐作情话,一少年对一女郎道:“我们相识恨晚。”女郎低垂蝤蛴,作倩笑。少年又道:“我将筑金屋以藏汝,汝许我否?”女郎掩面娇羞道:“不,我将留学法来西。”少年道:“谁舍得你远涉重洋,海风扑面。”说时紧握女郎纤掌,默然片晌,又道:“我爱,垂怜我吧,你能允我请求,便是今夕定情。”女郎春上眉棱,双涡晕赤,少年褪下中指钻环,加到女郎春葱上。女郎回眸一笑。少年当此神摇魄荡,筋骨微微麻醉,挽着女郎玉臂,走向阳台上疏散疏散。女郎放眼四眺,只见雪花乱舞,夜色暝,途中行人绝少,隐隐闻隔院哭声,凄惨万状。一回见,车轮辘辘,弄内拥出一辆马车,载着一口桐棺,随后又是一辆,坐下一位老妪,抱个小孩。以外一辆汽车,中坐四五个男子,都哭得凄凄切切。遥望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雪,经过阳台下。女郎望见那呱呱啼哭的小孩时,心弦上不觉微微颤了一颤。少年挽住女郎柳腰道:“我爱,外边风雪很紧,寒气袭人,我们里面饮威司格酒罢。”女郎一扭身,跟着少年入内,按下一边。单表那扶柩回籍的,便是钱玉吾的老母和儿子,铜棺七尺里面,装着一个金迷纸醉场中的落伍者,此时直送到荒烟蔓草中去了。送丧的,只有衣云、空冀、璧如、绮云、啸云等,一辈子冲风冒雪,从德国医院送到老闸桥堍,运柩上船,专等潮来,开回福熙镇埋葬不提。只叙沈衣云自从玉吾死后,精神委顿,壮志消沉,镇日价怏怏不快。过得残年,海上六街箫鼓,春潮如沸。衣云心中木木然,已不能随时序转移。惟有习静斗室中,阅书自遗。马空冀亦因神经衰弱,过得新年。将局务委托尤璧如,独往西湖养疴。璧如公私集,也无暇闲游。独有汪绮云伉俪,新岁多暇,一对儿裙屐翩翩,游兴甚豪。一天已是元宵,绮云夫妇先谒尤璧如,再同璧如往定一里访衣云,三人走进衣云卧室,只见衣云躺在沙内垂泪,手中执一封玫瑰色的书函,璧如等大家怔着,问他为甚么又要自寻烦恼?衣云惨然道:“是烦恼来寻我的,我何尝去寻甚么烦恼。”

  璧如猜到他又有变故发生,当在衣云手中,夺下一封书信。抽出一张金字请柬来,见是陈琼秋文定吉期,另配了乡间一位姓殷的,请衣云往木渎吃喜酒。璧如问道:“衣云,这件事,我始终不懂甚么缘由,你和表妹爱情酝酿已久,怎会一朝决裂呢?此中原因,可得闻乎?”衣云悲不自胜道:“你瞧这封信罢。”

  说时,另把一封密札授给璧如。璧如细读一过,恍然大悟。原来这封密杞是当初湘林寄给琼秋的,函中湘林表明和衣云十年厮守的爱情,劝琼秋将衣云相让,否则誓以身殉。字里行间写得十分悲恻,所以琼秋见了骤受刺激,为保全两人爱情起见,毅然决然,洁身引退。当初琼秋还不肯宣布,现在另适他人,请柬中附入此函,表明并非负心,用意很深。衣云见了,那得不悲从中来,泪随声下,璧如翻为衣云贺,说老弟从此可以脱离情网了,赶紧回里,和湘林成全美眷,莫负琼秋一片苦心。衣云仍不能忘情于琼秋,良以数载相依,一朝决绝,心中愈感愈悲。璧如、绮云大家劝慰一番,敦促衣云返里。衣云心动,允明日便走。当晚璧如约衣云到新利查小酌,便当饯行。席上衣云悒悒不欢,亏得来了个不速之客言复生,高谈阔论,把衣云的愁思驱散了。璧如问复生近况,复生摸出一张名片给璧如,璧如见上面职衔无数,甚么三等嘉禾章,某署谘议,某会会长,某局顾问,不胜枚举。璧如对复生拱拱手道:“老哥阔极,士别三日,刮目相看。”复生道:“那也不过混混罢了,图名不图利,现在万事全备,只欠东风。”璧如道:“佩服佩服。”复生问璧如近况,璧如笑道:“我在上海,幸不辱命,总算也弄到一个会员资格。”复生道:“甚么会员,总商会么?华人会么?这都不容易入的。”璧如道:“都不是。我那会员,说出来你要一吓啦,便是'房客联合会会员'。”复生听说,哧的一笑。璧如道:“我那会员资格,也不容易得。前天我住的那条弄堂里房主硬要加租,承蒙二房东会长先生,派我做会员,出面抵制大房东,我因此大出风头,姓名登过新、申两报好几次,算得是遭逢异数。”复生、衣云听得笑作一团。笑定了,璧如又问起乌亚白近况如何?复生只管摇头道:“别再提起,亚白已做了东洋人。”璧如道:“咦,亚白东渡么?”复生道:“并没东渡,只学着东洋人席地而卧。”璧如叹息了一回,各人吃罢大菜,复生先散。绮云等邀衣云往观电影,径到六马路中央影戏院,正映《重返故乡》一片。璧如道:“巧极,好像为了你特映的。”

  衣云见片中情节,痛诋虚荣,不禁重有感叹。第二日绮云夫妇又约衣云、璧如在寓午餐,轰饮猜拳,欢腾一室。衣云得稍展眉宇,直至下午四时,衣云返寓整理行装,又留下一函给帐房先生华丽云。须臾,璧如、绮云又同来送行,送到老闸桥堍轮船上。衣云又凄然堕泪道:“今日送行,已少了个钱玉吾。玉吾而在,今天说不定要送我回澄泾咧。唉,曾几何时,老友已宿草了。”璧如、绮云也相对黯然,直至汽笛一声,珍重而别。衣云独自在小房舱里,迷迷糊糊入睡,梦魂先返故乡,只见湘林含笑出迎,同往后园碧桃花下,相对坐地,娓娓谈心,一倾十年来阔别之情,只觉悲欢交集,啼笑为难。及至梦醒,朝曦已上,轮舶早到湘城,离故乡不远。衣云揉着睡眼,遥望岸头积雪未融,冰块随波激荡,瑟瑟作声,一回儿已到南溟庄口,汽笛一声,自有驳船来渡乘客。衣云在驳船舱内,遥望南溟庄口三间东倒西歪的观音堂,依然如旧。回想当年在那里历险的钱玉吾,已长辞人世,曷胜黄垆之痛。须臾,驳船已到福熙镇,有不少乘客,络绎上岸。衣云心想,镇上再无相熟的人,也不必起岸,一路径到澄泾,舟经湘林水阁下,只见珠箔四垂,晶窗严扃。心想湘林此时,怕还高卧未起。假使预先知我回来,一定要倚窗盼望了。停回我去望她,不知要惊喜到甚么样子咧。一壁想一壁呆呆地出神。又经当年鱼塘岸边,湘林鞋尖贴地所在,还能依稀辨认,不觉心荡神摇,微微叹息。及至泊舟登岩,衣云匆匆走进叔父家里。叔父正和婶俩坐在厅上讲话,衣云叫唤一声,深深一揖。叔父婶母见衣云回来,欢喜不尽。吩咐坐下一并。衣云见叔父发已皤白,额上添了不少皱纹。婶母也已龙钟不堪,对着出神。叔父婶母,不免把旧事相诉,家中连次盗劫,损失不资。所生一子,五岁夭亡。乡间连年灾荒,租米难收,说不尽颠连困苦。衣云也频频叹息。叔父又问衣云近况,衣云把十年来遭际,说个梗概。说到秋婚姻一事,期期艾艾,不能自圆其说。叔父道:“当初你舅父献斋早有此意,琼秋又十分贤淑,为甚么有了日子订婚,忽然中变呢?”衣云默然片晌道:“这也不好怪他们,其中另有原因。现在琼秋已另字他人,侄儿也打消此念,好算已过的事了。”叔父道:“究竟为着甚么原由呢?你不妨说我听听。”衣云羞不肯说。婶母挺嘴道:“衣云,你年纪可也不小了,该当有家有室。琼秋配你,是很美满的一头亲事,究竟为甚么你不要她呢?”衣云讪讪的道:“并不是我不要琼秋,实在另有一人属意于我,被琼秋知道了,不忍夺人所爱,所以她不肯嫁我。”叔父道:“哦,原来你另有了相与的人,所以这头亲事没有成就,那么属意你的那女子,规矩不规矩?究竟甚么人家呢?”衣云羞红着脸不响。婶母道:“衣云只管说给我说听,小姐只求贤淑,不论门楣奁资,你说了我们总依你的。”衣云低低道:“说起此人,十分贤淑,叔父婶母都很熟悉,她从小和我要好,现在守我十年不嫁,毫无怨言,侄儿此番回来,本想告知叔父婶母,替侄儿向对方订婚。”叔父不耐道:“你快说呢,究竟是谁呀?”衣云道:“此人便是这里陆啸云家的女儿。”婶母忙道:“不是湘林吗?哎呀!儿哪!你还没有知道,她已死了!”衣云圆睁双眼道:“甚么,湘林死了么?她真的死了么?”婶母道:“真的死了,还是本月初十死的咧。”衣云苦笑一声,气厥着,倒在椅子里。吓得叔父婶母,手忙脚乱,叫家人来扶到书房里榻上安宿,泡一碗姜糖汤他呷。十分钟后,衣云渐渐苏醒,思索了一回,霍地跳下床来,不信湘林已死,赶向湘林家去。叔父忙叫帐房陈先生,跟在后面照料,防其意外。衣云奔到陆啸云家门首,见湘林的鸦鬟秋菊,正在洗衣,忙道:“秋菊,你家小姐呢?”秋菊见衣云急白了脸子,眼泪在眶子里,滚滚欲出,吓了一跳,随口道:“小姐死了。云少爷,你还没知晓吗?”衣云道:“胡说,我告诉你小姐去。”说时,闯进里面,走到花厅上,只见搁着一口七尺桐棺,正中悬一张湘林的放大照相,两旁两个小花瓶,插几枝疏疏落落的梅花。湘林的母,正大烧化纸锭。衣云望见,顿时像痴了似的,捧着棺盖,放声大哭。湘林的母吓慌了,问陈先生道:“这是谁呀?”

  陈先生道:“是我家衣云。”湘林的母也嚎啕大哭起来,说:“云少爷,你到这时才来,我家湘林死得好苦呀。她病中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少爷,临时气绝,还云哥云哥的叫你,哎呀,云少爷,你回来得太迟了。可怜我家湘林已不能再见你云少爷一面。”衣云这时,又哭得晕了过去。好一回,才醒来。湘林的母住了哭,和衣云讲话道:“云少爷,你和我家湘林不知前世里有甚么缘法,今生这们要好,自从你云少爷那年出门之后,我见她天天像呆子一般,仿佛换了个人身,睡梦中也时常叫你云哥云哥,可怜今天你云少爷回来,她已不能再和你云少爷问长问短了。哎呀,云少爷,湘林存在时,你今天回来望她,她不知要怎生快活着,接你云少爷咧。......衣云听说,泪如雨下。一回儿衣云咽住了酸泪,细问湘林病状,湘林的母,随哭随诉,述了一遍。衣云肝摧肠断,对着湘林灵位拜了四拜,又对湘林照片呜咽着道:“湘妹湘妹,我衣云今生辜负你了,可怜回来已不能再见一面,只好和你黄泉相会。湘妹,等着我吧,我快要来了。”说罢,又是一阵伤心泪不止。陈先生也忍不住陪了几滴泪,拉着衣云回去。衣云从此日夜伤悲,又生起病来,恹恹床笫,直到三月初上,叔父祯祥,忧心如捣,替衣云延医调治,效力绝少。亏得海上尤璧如闻讯,回乡探望衣云,留在衣云家里,百般慰藉,衣云得病愈起床。春光明媚,璧如引衣云打桨湖上,衣云旧恨在心,触处悲感,一天见摸鱼儿在湘林水阁下摸得个银瓶,便是衣云当年送给湘林的,上面"心心相印"四字隐约可辨,衣云当向摸鱼儿买了,供在书桌上,对着流泪,璧如也觉于邑寡欢。又一天午后,衣云引璧如到湘林家后园游览,衣云对着几株灿烂生妍的碧桃花,暗暗弹泪。一回儿,又指着碧桃花道:“碧桃哪,碧桃哪,今年开给谁看?湘妹已死,有谁为欣赏你的颜色?你值得这般红紫争妍似的呀!”碧桃好像懂得衣云的话,纷纷落下一阵红泪。衣云又听得檐前一片呢喃燕语,回想前情,又发怔似的,指着燕子道:“燕儿哪,燕儿哪,你的话诉给谁听?你可知听你话的湘妹,已长眠不起了。你的巧舌儿息息吧。”燕子无知,依然宛转弄娇。衣云凭吊了一回,搬张S藤椅,放在碧桃花下,站上椅子,折下两枝碧桃,插向湘林灵位前,痛哭一阵。璧如拉他到园里,衣云坐在S椅里坐了一回,又直跳起来,呜咽着道:“当年我同湘妹也是这般坐着,两人各诉身世,湘妹还把香暖的帕子,替我拭泪。咳,今日湘妹呢,我哭死在这里,也不见她再来替我拭泪了。”璧如苦苦劝他一番,只见衣云在园子里处处触目伤心,指着一张石台道:“这是湘妹替我染红指甲的所在。”指着一株梅树道:“这是湘林和玉吾说笑我的纪念,在在伤心惨目,足以堕泪。”璧如不让衣云久留,拉了他走出后园。当晚衣云送璧如到福熙镇,宿在璧如家中。第二日璧如又陪衣云到玉吾家里,拜见玉吾的老母。玉吾的母见了衣云、璧如,不免想起玉吾,老泪滂沱,痛哭一阵。衣云、璧如在玉吾灵位前拜了四拜,玉吾的母又抱出个玉雪可爱的小儿来,带哭带诉道:“咳,钱氏只有这只芽儿了,老身死后,这只芽儿又不知如何结局。”衣云、璧如听说,十分凄恻。璧如道:“这小儿委实可怜,出世便没了爷,他娘忍心到极点,不知又在哪个舞场里,和别的人定情了。”衣云叹息不已,一回儿,别了玉吾老母,走出门来,瞥见三个尼姑,走向摆渡口去。璧如道:“这不是慧静、慧娴吗?”衣云一看不错,又见另一尼姑,年纪和慧娴相差不多,好生面善。衣云再对他看时,那尼姑怔着,好似呆了一般。衣云十分诧异,拉了璧如走上前去,招呼慧静,那另一尼姑,只管对衣云痴视,衣云再仔细一瞧,心中突的一跳,唤道:“你不是莲香吗?怎么也落了发呢?”那尼姑也叫声云少爷,又道:“我不认识你了,我的事一言难尽,停回有空,请云少爷到庵里谈谈。”说时三人跳上摆渡船,衣云惊疑不定,遥望那尼姑,好像在渡船上拭泪。那天吃过饭,衣云同璧如当真往紫竹庵探问情形。慧静听璧如讲玉吾死状,哭得泪人儿似的。衣云只管和另一尼姑讲话,原来这尼姑,便是衣云当年在江北船上搭救的莲香丫头,现在落了发,叫做慧因。慧因见衣云也哭了起来说:“云少爷,十年不见,我已弄到这副样子。没面目再见你云少爷了。”璧如在傍打诨道:“有甚么希罕,十年不见,只少几根头发,人家更有苦的咧。”衣云道:“老哥,你别缠,我要问她底细,慧因,你究竟为甚么要出家?”慧因愀然道:“一言难尽。我和你里面说去。”衣云跟她到一间静室里,慧因抽抽咽咽,先哭了一阵,哭定了道:“我的命真苦到底。想当初你云少爷救了我的命,总想不致再落劫。谁知老天不谅,你云少爷还没有到上海,我已入了地狱。”

  衣云怔着道:“甚么话?我不懂呀!”慧因道:“当初你到木渎教书,我怀中有了三个月孕。”衣云又是一怔道:“你哪会有孕呢?”慧因羞着道:“你问你叔父咧。”衣云才理会得。又问道:“那么有了孕怎样呢?”慧因道:“有了孕一个人便不成了个人,你叔父每天把我关在房间里,不许我出房门一步。一日三餐,叫你婶娘送给我吃。又叫你婶娘装起假肚子来,每天叠一张粗纸在肚皮上,一张张加到八个月,把肚了叠得挺高。那时候我不叠粗纸,也大得不堪了。你叔父等我养时,便叫你婶母作产妇,可怜我出空了肚子,你叔父绝不用情,把我驱逐出门。想当初我离开你叔父家的那一夜,眼见雪白滚胖一个儿子,以后不能再见一面,好不伤心。第二天我就离开澄泾,到南溟庄一家姓汪的人家佣工。谁知我前生注就苦命,又碰见一个不规矩的主人,那人年纪已交五十,并没儿子,便娶我作妾。我本来是个东飘西泊的人,嫁他本来不成甚么一回事。只因嫁了他四年不育,他老人家死后,我又给他们几个侄子驱逐出门。那时我气愤已极,便削发做了尼姑。”衣云听说,又悲酸填膺,泫然泪下。慧因又道:“我还记得有一天同丈夫到这庵里来烧香求子,无端碰见你家婶母,同我亲生的儿子,也在这里烧香,那时候我见小儿已会得嬉戏憨跳,只管叫着你家婶母妈呀妈呀,我心里的惨痛,真像刀割一般。这时我的丈夫哪里知道这玲珑活泼的小儿,便是我肚子里养的。他只管指着小儿对我笑道:你瞧你瞧,这小囝玉雪可爱,何等好玩,假使你也能够生养这样一个小囝,我便死也甘心了。那时候我的眼泪再忍也忍不住了,一阵心酸,别转头去洒泪。此情此景,到死不忘。后来我又听得小儿死了,更加哭得肝肠寸断。唉,天哪,我的一生,就此过去,今世再没甚么巴望了。云少爷,你想我的命苦不苦?我现在这里等死,大约离开死期不远了。”

  衣云安慰她一番,走出静室,见璧如还在和慧静深谈。衣云道:“时光不早,我们回去吧。”璧如站起身来,对慧静道:“改天再见,改天我们来吃你的豆腐衣卷子,和青菜面条子,又香又嫩,此味好久没尝了。可惜赞美你的人,少了个玉吾。”慧静一面拭泪,一面送出门来。衣云等一路走到摆渡口。璧如道:“衣云,你还记得当年在这地方调水碗捉牙虫么?想不到惹出玉吾一重公案来。”衣云叹口气道:“旧事不堪重提,回首徒增怅触。人生如朝露,今日不知明日事。”说时两人跳上渡船,见那摇船的老婆子,头发像银丝一般,丝丝随风飘拂,肩背像一面弓,脸子像张鸡皮,可是精神依然矍铄。衣云问她几岁?老婆子说:“八十三岁了。”衣云不觉对她呆呆地出神。璧如道:“我明天要回上海,你勾当好了家务,还是仍到上海来做番事业。天下多美妇人,请你不必忧郁。”衣云默然。那时渡船将近岸头,天空飘下一瓣树叶,徐徐落到波面,一阵回风,又吹了起来把那瓣树叶吹得盘旋不定。衣云对着微微叹口气道:“璧如,你瞧那瓣树叶呢,树子上落已落了下来,还要翻飞他则甚?他的翻飞,正见他不自量咧。”璧如也暗暗出神。须臾,船泊岸头,两人跳到岸上,忽闻一片汽笛声。衣云道:“轮船来了,这轮船不是常熟开往苏州的么?”璧如还没回答,那摇摆渡船的老婆子接嘴道:“不是苏州轮船,是安乐村上新到的一艘白相小轮。”璧如道:“安乐村有甚么风景古迹,值得有人雇了轮船来游玩咧。”

  老婆子道:“安乐村上,出了两个美女,这回回来望望爷娘。”璧如诧异道:“甚么美女不美女,究竟是谁呀?”老婆子道:“一个是金大女儿银珠,当初嫁给个带兵官的,现在那带兵官死了,转嫁到苏州姓管的一家乡绅,叫三少爷做姨太太。再有一个,便是陈伯祥的女儿金珠,当初嫁给本村小木匠汪小莲做妻子,后来逃到上海,推说死了,魂灵嫁给南溟庄城隍神,闹了一番,没个人不信,其实何尝死,嫁了个苏州乡绅姓陆的,叫小陆,做姨太太。此番一同回来,望望爷娘。”璧如、衣云听说怔住了。衣云道:“那银珠不是上海凌菊芬么?当初嫁给王蕴华,难道王蕴华死后,又嫁了人么?”璧如道:“不得而知,只听人传说,金大现在阔极阔极,家里已是屋宇连云,呼奴使婢。”衣云道:“哦,金大发迹了。”说着慢慢走向街上丁全茶馆里喝茶。只听茶客大家议论金大,说,"金大现在算得是个财主,团方数十里,谁不趋奉他。今天他女儿回来,秦炳奎兄弟俩,特地请厨子办了一席酒菜请他。他女儿在一碗八宝饭里,吃出一粒谷来,便使气不吃。炳奎兄弟把厨子两记耳光不算数,还要罚他重办一席。你们想有了钱,虎威不虎威!”那人道:“照这样子看起来,爷娘究竟养女儿的好,养女儿的出息。”一人道:“养了女儿尤其要送她到上海堂子里去,才有翻身日子。

  不送进堂子,也是徒然。”一人道:“不错,我有两个女儿,明年便想送进堂子去。”衣云和璧如听得一片舆论,不觉微微叹了口气。衣云道:“人心大变,世道堪忧,我们从此好箝口结舌了。”璧如默然。衣云望望时光不早,握住璧如的手道:“我们再会罢,前途珍重,明天我不送你了,异日有缘,再图相叙。”

  璧如黯然送衣云上路。衣云迎着一颗滚滚欲落的夕阳走去。”璧如怅然若失。

  作者写到这里,也就暂告休息。正是:

  十年往事从头写,回首前尘一惘然。